如果有人舉辦古今中外微電影票選活動,我絕對毫不考慮地將我這一票,投給2012年奪得法國凱薩獎最佳短片的《調音師》(L’accordeur),短短13分鐘絕無冷場。
也許有些人會覺得「微電影這麼多,它也沒好到這程度吧」。
別急,先聽我講完,我們一起看看它裡頭藏了多少秘密。
講之前,拜託你先在Youtube看完影片,相信我,它值得你一看。
裡面可以探討的東西太多了,我們一個一個來,如果你有看完這部短片,先問大家一個問題:
「第一反應,你覺得男主角最終是死是活?」
很多人乍看影片,主角最後的彈奏,字幕上升影片結束,會認爲這是一個「常見」的開放式結局,頗有餘韻罷了。也連帶覺得《調音師》普普通通,頂多是帶有點自食惡果的意味,加上將結尾場景拉到開場製造懸念,最多87分不能再高。
這時候我都會請對方,再將影片拉到最開始的地方,不只用眼看,更用耳朵聽,好好重「聽」一遍。
這時候你會發現,「ㄟ ,這曲不是跟剛剛片尾一樣」(廢話,就是將結尾搬到開頭)看著看著,來到約第55秒的時候,你聽到什麼?
是不是有一聲悶沉的「咚」!
如果只用眼睛看,我們會在這一秒「同時」看到《調音師》的片名字幕,所以會誤以為這是跟隨字幕一起出來的「音效」,只是為了配合開場的懸疑感嚇人一跳。
但是當我們看完全片,知道當時男主角其實正被那位老太婆,拿著氣動釘槍(可以發射打穿木板的那種)對準後腦勺。
打中了什麼更不用說,肯定就是男主角的腦袋了。
一個看似「懸念前置」的老套手法與嚇人音效,跟片尾劇情扣起來就成了精妙而驚悚的絕佳設計,不得不佩服編導的巧思。
諷刺的是,主角死前還信心十足地暗想著:「在我演奏期間他不會殺我、在我演奏期間他不會殺我⋯⋯」
假設那聲「咚」是一個確實存在的劇情聲音,而非單純音效好了,我又怎麼能斷言,那是「釘槍擊中聲」,而非其他聲音?
說不定那是一聲沉重的「關門聲」,代表主角逃出生天啊!
以上當然也有可能,因為導演沒有拍出主角腦袋插釘倒在地上,我的確不能斷言那一定是「釘槍聲」。
可是如果讓我選「釘槍聲」與「開關聲」哪一種可能性比較高,我一百萬次都會選擇是「釘槍聲」。
這是有所根據的,文學中有意象隱喻的手法,電影中當然也有,這部精良的微電影當然每句台詞、每個畫面都不會是隨便加入。
我從片中一個小地方談起:「糖」。
還記得主角的經紀人一到餐廳質問主角就說了什麼嗎?
「(你)把糖當飯吃嗎?」
「我才懶得管你,(吃糖)噎死你吧!」
事實上我覺得這邊翻得不夠好,我找到了法文原句(Et puis, je m’en fous, tien. Etouffes-toi.)直翻大概是:「算了,懶得管你,(早晚)害死你自己。」也沒有「噎」這個詞,應是中文翻譯者自己腦補加上了「噎」,「噎死你」改為「吃死你」會更好,原因後面會說。
這時候,編導已經在這短短13分的劇情中,給了討論「糖」兩句對白,整整六秒。但還不止,在4分02秒的時候,主角正洋洋得意說著裝成盲人給他帶來的好處。
經紀人又硬生生插了一句與上下對白無關的:「別吃糖了。」
在意象隱喻的世界中,只發生一次的,有很高的機率是藍色窗簾,作者明明沒有這意思,是讀者觀眾自己腦補超譯。
但一旦同一件事發了兩次以上,那就極有可能是作者別有用意、刻意為之。
更何況是在這麼用心設計的戲劇中,出現整整三次。
我們來整理一下:
一、吃糖很爽,主角沈迷吃糖
二、但吃糖不是好事,是個壞習慣
三、經紀人叫他不要吃糖,小心害死自己
然後我們再看回故事主線:
A. 裝盲人很爽,主角沈迷於裝盲人
B. 但裝盲人騙人同樣不是件好事,主角卻樂在其中
C. 經紀人說「如果你出了什麼事⋯⋯」但主角卻蠻不在意
好極了,你一定有點感覺了。
我們將123與ABC連連看,對在一起。
吃糖=裝盲;兩者皆是惡習,但主角都很享受。
吃糖→會死;經紀人對吃糖這件事說:「你會害死自己」。
接著我們推想一下:「吃糖=裝盲」「吃糖→會死」,那「裝盲→?」
沒有錯,很巧妙的,編導就這樣透過了「吃糖」這件事與經紀人的三句話,預示了主角「熱衷裝盲」這件事,必然有個悲劇的收尾。
這也是我為什麼說:「釘槍聲」與「開關聲」,我一百萬次都會選擇是「釘槍聲」。
雖然我們沒有辦法看到主角腦袋插釘倒在地上,但透過「糖」的意象,故事已輕輕巧巧將「裝盲」、「惡習」與「自取滅亡」連在一起。
由小見大,性格連結了命運。
因此中文翻譯那個「噎」字,當我們理解編導的用心後,是不是顯得有些多餘呢。
史上最佳微電影《調音師》的精湛還遠遠不止我講的這些,今天先秀一下象徵面,下一集,我會跟你好好說明,主角為什麼註定無法成為一個鋼琴家?那個殺死他的人又到底是誰?